今夜无眠。又想起外婆那座用青石板辅就的古城街道,及沿街连成一片的木楼,还有那穿着长袍马褂的爷爷,裹小脚的奶奶们……但那早已是历史,如今只是藏在记忆中的影像而已了。去年十月舅舅仙逝,兄妹们前去吊唁,这已是我阔别这座古城二十多年后,再次踏上这片让我记忆温馨,难忘的湘中古城——新化。
在凭吊舅舅期间,兄妹们一致响应去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看看,心情是激动的也是复杂的。兄妹一行四人穿行于古城街道,虽然早就听说古城已被“现代化”,当熟悉的古城在眼前变得陌生时,仍让我怅然若失。青石板路不见了,换成了水泥路;沿街成片的木楼不见了,矗立起一栋栋砖混大楼。老街的风景却不再是我想念中的风景。虽说没来之前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让我有许多失落和惆怅。记忆中的古城,它让我感觉既古朴,又亲切;让人泛起联想,穿越时空,追溯远古,升腾无限遐想。
外婆的古城距湘西凤凰古城不远,如今凤凰古城的吊脚楼,青石板路延续了下来,而外婆古城原也拥有的这一切,却消失在岁月之中,不免让人惋惜。我清晰地记得,古城街道是由青石板块铺就,街道两旁的木楼,一间紧挨着一间,一幢紧靠着一幢,那笔笔直直的街道,那林立的店铺,那古色古香的门匾,那斑驳的油漆,还有那屋顶上疯长的瓦松,它们组合在一起,犹如一幅江南水墨画,意境深远,耐人寻味。
记忆中古城不大,但井井有条,一条东西南北走向的十字街道,就是古城的全貌。虽古朴,但它留给我的却是丰厚、美好的回忆。小时候,我曾有些日子生活在外婆家,少年后又曾在此有过短期的上学经历,每天早起步行半个多小时去城郊外的城关中学上学,虽路途遥远,但古城的山水像一曲悠扬的歌让人温暖向上。
对于古城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以前的古城,白天是热闹的,晚上是静谧的。从小到大,关于老城的起源我从没追溯过,只是暗暗猜想,老城它一定饱经了人世间的风雨沧桑,见证了许许多多的红尘悲欢离合。参加工作后,成家之前,我又去过两次,我都能体会到它的历史厚重感。
记得外婆那条街叫南正街,“文革”时期改叫红卫街,现下叫什么街却疏忽打探了。如今,这条街换了容颜,从一个纯朴女子变成了妖艳女子,但老街的魂仍在。我的外公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二,兄弟四人紧挨着住在这条街上的四合院里。伯外公与满外公是文化人,识书达理,身穿长袍马褂满嘴的之乎者也,透着旧文化人的气质;三外公务工经商透着精明;我的外公我却从未见过。听说,外公常去酒馆饮酒,让我常联想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如今外公兄弟们都已作古,他们的遗孀也仅留下了满外婆。这次兄妹四人几经打探才找到满外婆住处,相见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满是悲凉。满外婆已是九十高龄的人了,双目不见物,耳也背了,身体却还硬朗。环顾居室,才知道满外婆仍然过着拮据的生活,仍然如老古城一样的朴实,儿时往事又浮现在眼前,霎时有泪水从心中漫过。临别时,我们送上满满的祝福语,但愿见证古城百年兴衰的满外婆永远健康,这是我们由衷的心愿,却不知道此次相见是否是今世永别?灿烂的笑容堆在脸上,但心中早已是泪水纷飞。
过去的古城不大,但营生却不少;有茶馆,有习武馆,有鞋匠铺,缝纫铺、棉花铺,有铁匠铺,也有专门为他人切烟丝的烟铺。说起烟铺我记忆最深。那时满外公就在烟铺专为他人加工烟叶,这也是他后来的职业。放学后的我,时常磨在店铺里神情专注地看着那一叶叶金灿灿的烟叶,在他的刀起力落之际,变成了一丝丝"金发",甚是称奇。 记得那时购纸烟是要凭票的,我的满舅吸烟又多,在古城多少个幽静的夜晚,我就坐在外婆那间木楼正厅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摆上简易的卷烟机和在烟铺购的烟丝,双手轻轻在卷烟机一滑,一根香烟就出来了,心里甚是得意。满舅一边看着我,一边大口吸着烟,偶尔称我卷的好,但表情是迷离的。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时聚时散,像诉说着什么。满舅命运多舛,初次婚姻遭骗,人财两空,往后再没言婚。我的到来,原以为可以消融他的忧忧寡欢,反而日甚一日。古城在风雨中前行,满舅酗酒一日一日加剧,外婆屋前那条古老青石板路上时常有满舅摇晃的身影,恰似白昼里“三寸金莲”奶奶们走在青石板路上步态。一天夜晚,早已厌倦这个世界的满舅,采用极端方式来告别这个世界,好在外婆及时发现送医保住了生命,但郁郁寡欢的满舅还是在英年之时撒手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坎坷人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划上一道伤痕,也为我美好记忆中的古城添上一丝悲伤。每每忆起,泪在心里流。
那天,兄妹四人专捡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才发现记忆中景物已不复存,只有乡音仍然飘香,才感觉是走在故土上。儿时常吃的“杯子糕”,“鼻子糕”仍然香口,引发了兄妹们无尽的回忆和童真般的话语。在离外婆家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拱桥,石拱桥下辅就了许多大石板,供人洗衣用。记得,小时候常跟着外婆去桥下河边洗衣物,外婆一边挥舞着棒槌敲打衣服一边用手不停翻动,此情此景,让人有穿越时空的感觉。但此次寻找却不见这条河的踪影,据说那条小河被泥土填满,那座石拱桥也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结果让我十分沮丧失望。曾听母亲讲,那条河叫“大码头河”,而这条清澈的河日夜在我心中流淌,长在我的记忆里,伴我成长。行在古城街上,当我们以为古城的木楼和青石板路永远成为记忆时,竟意外地发现一处偏僻的小街,仍然保留着半条街的青石板块路,而沿街两边仍是连成一片的木板楼,忽地又把我们拽回到童年的记忆里,满是惊喜。尽管青石板路已高低不平,尽管木楼已破败不堪,尽管它们的容颜如老妪,但那是传存了几百年的历史,那是古城的魂,那是延续几代人的记忆。
古城有了外婆,才有了我对古城的记忆,才有了今日兄妹四人的旧地重游。外婆是一个极乐观的人,乐观之人都是热爱生活的人。我与外婆一起生活的岁月里很少见她生气,勤俭是她的本质。外婆除了打的一手好纸牌,就是喜欢看古戏,也是一个古戏迷,应该是看了许多古戏,但却从来没有见她用故事的形式向我叙说戏中情节。外婆像古城,古城像外婆;古城的古朴,古城的静谧,古城的悠然,古城的庄重,这一切都可以从外婆身上寻到。风云八十六载,饱受世事变迁,历经沧桑巨变,外婆就是古城的一个符号。当我们兄妹第一次伫立在外婆外公合葬墓前时,一丝丝浓浓的思念之情,一段段过往的故事,犹如乡村袅袅的炊烟从心中腾升。紧挨着外公外婆合葬墓旁的就是伯外公,三外公,满外公,还有刚刚下葬的大舅的墓。那刻,我心中沉重如山,思绪如飞扬的雨丝,一代人,一个时代终结;从地上走向地下,从栩栩如生走向让人凭吊,人世间总是有太多的无奈。
此次,兄妹们是来凭吊大舅的,也是来古城寻儿时梦的。古城有我太多的思念,有我诉不尽的故事。青石板路没有了,木楼没有了;但我又分明感觉是走在青石板路上,又分明感觉那连成一片的木楼就在眼前,而那仅存的一段青石板路和摇摇欲倒的木楼,为我幽幽诉说关于古城的前尘往事,但又不知下次再来时,我是否还能见到它,还能伴着它回忆古城昨天?想起老城曾经的悠闲,从容,静谧,看着老城如今的喧闹、嘈杂,繁忙怎么能不黯然神伤?如今,那用双脚踩踏的发亮的青石板,那残破的木楼、那斑驳的墙面、那老式的凳椅、那旧时的褂衫、那慢摇的蒲扇,都渐渐消失在远去的尘烟中。曾经的那座老城,已成为我梦里梦外的一道牵绊,老城它可以走出历史的舞台,但它永远也走不出我的记忆。关于老城的一幕又一幕,早已在我的脑海中定格,镶嵌在记忆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思念的老城总会像一湾清流,静静地流淌在我的记忆深处。
过去与未来,纠结于心。沉重的历史脚步,让我一直沉浸的过往的故事中,沿着故事的路径,沿着儿时的记忆,再次踏上古城,重新走在我深爱的老城,去细细解读老城的光阴故事。
作者:汤晓鹏
编辑: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