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耳朵上的两个耳洞,是她生母还在的时候帮她打的——那是外婆最后留给女儿的纪念。
那年,外婆带着“生下子女却无法养大子女”的遗憾撒手人寰,留下九岁的母亲、五岁的舅舅、一岁多的阿姨。外婆给母亲留下的那两个耳洞,被母亲用从竹制锅刷上折下的两根小竹签拴上,防止长满。
母亲的继母过门时,耳垂上缀着一双明晃晃亮闪闪的黄金耳环,那是外婆娘家祖传的嫁妆。这一对耳环,让母亲好生羡慕。尽管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但细心的外婆却看出了母亲眼中的渴望。在外婆的眼里,母亲乖巧孝顺、勤劳节俭,每日干着跟她年龄极不相称的重活累活。生产队出工时,母亲干着跟大人一样的活,每年挣下的工分不亚于一个甲等劳力;收工时,母亲也不歇着,砍柴、打猪草,为的是得空挑到街上卖几个钱——母亲辛苦劳作的钱,一分一厘交给外婆,贴补舅舅和小姨的学费,偿还家里欠下的外债,却唯独舍不得为自己花上一分钱。一直到母亲出嫁,她的耳朵上栓着的,还是两根小茶叶棍。
那时,实在太穷了。在流行订婚的那个时代,奶奶家给出的,是一斤毛线——母亲原本打算用它织就一件毛衣的,结果两只袖子各差了一大截,成了七分袖。外婆家竭尽全力备下了两套床上用品,让母亲在同龄姐妹中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我的出生,让母亲和外婆在欣喜的同时,更有着深深的愁绪。其时,外婆家拆了风雨飘摇的两间茅屋,正在改建五间土砖瓦房。三间正房刚好盖上了青瓦,两间偏房的上空,还顶着星星月亮。
长大后,多次听母亲说起,也从外婆口中印证:外婆摘下了耳朵上那双陪嫁的耳环,以十四元的价格,卖给了她的表姐。这十四元,算是解了外婆的燃眉之急——买谷舂米做粑粑、买棉花买布匹做婴儿衣服鞋被。
外婆有心遗赠、母亲一直心仪的那对耳环,从此成为遗憾。
改革开放后,有点经济头脑的外公,先是带着一家人养起了长毛兔,后又开了一家小商店。为了多卖几个钱,每次剪下的兔毛,外公都是送到衡阳去卖;商店里卖出一盒火柴,能挣下一分钱,哪天多卖出几盒,外婆能高兴一整天。
终于有一天,外婆兴高采烈地登门来,拉着母亲去了街上。回来的时候,母亲的耳朵上,多了一双黄金耳环,尽管很小,但母亲和外婆的脸上,却写满了幸福和骄傲。我知道,尽管那时我们家完全具有购买一对耳环的经济能力,但如果不是外婆非得为母亲买下那对耳环,恐怕母亲是这一辈子也不会花钱为自己买的。是外婆为母亲实现了心中的这个愿望。
外婆七十九岁那年因病故去。其时,母亲远在广西弟弟家帮忙带侄儿,且身体状况十分不好。考虑再三,我们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我代替母亲,和舅舅、姨妈一道,遵照外婆的遗愿,从简办了丧事。
第二年的正月初三,奶奶也因病故去。千里迢迢赶回来的母亲,为自己没有能在病床前尽孝深深地自责,尽管此前十几年都一直是母亲在照顾奶奶的生活起居。奶奶弥留之际,仍然念着母亲的孝顺母亲的好,留下口头遗嘱,要把她耳朵上戴着的那对黄金耳环赠给母亲。春节期间办丧事,人多手杂,奶奶留下的那对耳环居然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五婶表示,愿意以两百元的价格向母亲买下这剩下的一只。母亲大度地说:“婆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妈,这一只耳环也不铁定硬是我的。你要,就拿去吧,钱,我就不要了。”奶奶的这对耳环,就这样与母亲擦肩而过。
2008年的那个夏天,是母亲生命里最痛最苦的记忆。7月6日上午,母亲照例来我家帮忙做饭。走在环城西路上,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女人叫住了她:“阿姨,您有没有看见一个老婆婆?”善良的母亲停下了脚步,却步入了这个蛇蝎女人的陷阱——据母亲事后回忆,他们一伙三个人,一唱一和演双簧、三簧,连哄带骗外加装神弄鬼和恐吓蛊惑,把母亲一分一角攒下来的五千多元现金和外婆买给她的耳环、我买给她的戒指洗劫一空。
清醒过来的母亲,呼天抢地、痛哭流涕、不吃不喝,一直走不出受骗上当的阴影,直至后来患上的轻度老年痴呆症,都深深地刻上了这次的经历烙印。她变得敏感、多疑,非常警惕,近乎神经质。我不知道,如果真有因果报应一说,那几个丧尽天良的骗子,死后会不会下十八层地狱?他们的灵魂,是不是永世不得安宁?
我安慰母亲说,那些钱,就当做好事捐给那几个人医治他们的不治之症了。那个戒指,那对耳环,我再买给您好不好?母亲摇摇头,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一辈子节俭重情的母亲,心疼和不舍的,除了那些钱,还有外婆给她买的那对耳环上所承载的深深的爱和眷恋——她和外婆,没有血缘关系,却用彼此的真心,演绎了数十年的母女深情。我忘不了母亲第一天戴上金耳环开心的笑容;我也知道,母亲一直很珍惜那对耳环,多少年来她一直没有摘下过——母亲哪里是把这副耳环挂在了耳朵上,她是把它挂在了心尖上。
那天,几位老太太在我家门口晒太阳。一位阿姨对妈妈说,原来您打了耳洞的呀,怎么不买个耳环戴上?其时,母亲抱着我的女宝飞飞。时隔十年,母亲对那年受骗之事依然耿耿于怀。但几位阿姨的劝说和飞飞这个开心果,显然让母亲郁结的心事开解了不少。
趁着双休日,我带着飞飞,在金店为母亲挑选了一对铂金的耳环。之所以选择铂金,原因有两个:一是不想勾起母亲不快的回忆,二是有别于外婆跟母亲的情谊——外婆给予的,是无尽母爱;我奉上的,是点滴孝心。
为母亲带上耳环的那一刻,她用那只青筋密布的粗糙大手,把一缕头发拢至耳后,头微微偏向一侧,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微笑。此时的阳光,柔柔的,暖暖的,一如每一个斜阳的黄昏——往往,最有生命力的幸福,总是以最寻常的样子呈现在尘世。
作者:詹慧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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