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老爸带我们回乡下老家扫墓。偶然发现了一片蚕豆地,让我欣喜若狂——即便是在乡下,蚕豆都快成植物熊猫了。
回想孩提时代,立夏前后,几乎家家都有水煮蚕豆这样的“美味”上桌,奇香扑鼻,味美无比。
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但蚕豆算是个例外,只不过,那时我们误叫它“豌豆”。在我们那个耕地面积紧缺的小山村,蚕豆是没有资格跻身田土的“正宫”位置的,充其量,它只能算个“偏房”。母亲把它们种在田埂上、菜地边,用锄头往地上一刨,挖成一个十公分左右深的土坑,放入两粒蚕豆种,再用黄土盖上。如此简单,既不额外占地方,也不需要额外施肥。过不了多久,经过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豆苗就长出娇嫩鹅黄的羽状叶子,然后一路迅速飙高。待豆杆长到一二尺深,那浓密的绿叶下,就陆陆续续绽放出一簇簇嫩嫩的蚕豆花来。母亲这时就会对蚕豆苗进行“摘顶”,目的是控制它的疯长,保证蚕豆的茁壮生长。
我们四处搜寻桑叶,背地里偷偷喂养一条条白胖胖的蚕宝宝时,田边地头的蚕豆也到了生长的旺季。春风吹拂下,蚕豆伴着青翠的麦苗,随着金黄的油菜花,给大地披上锦绣盛装。蚕豆开花与芝麻一样,都是从根部开始,一直开到顶上。那绿得发亮的叶子下,间或露出一朵朵白紫黑相间的小花。贴在一起的两叶花瓣,像一只只合拢双翅的小小花蝴蝶,像一只只几欲展翅飞翔的花喜鹊,又像一只只小巧精致的三角小荷包。
有一种变异的新生叶儿小小的,尖尖的,顶尖儿窝成一个卷,像喇叭,像漏斗,我们叫它“豆耳朵”。它们藏在绿叶丛中,极难分辨。那时我们放学后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找豆耳朵”。这个原本不过是寻个乐子的游戏,因为村里一位老人家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变得神秘而更具吸引力。老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孩子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天天在山上砍柴放牛,在田边地头割草采野菜。有一天,他突然在一棵蚕豆苗上看到了由一根细长的小茎挑出的一朵似花非花、是叶非叶的绿色小东西,外形像极了一只小耳朵。他觉得还好玩,就悄悄摘下来放进衣兜带回了家。没想到,这个“小耳朵”具有神力。这个从来没有上过学的孩子,居然能写出一篇篇好文章来,后来还中了秀才做了官。我们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为了寻找“豆耳朵”,让自己变聪明,平时再毛躁的小伙伴,玩这个游戏时都会全神贯注、聚精会神。我们放慢脚步,弯腰下跪,眼睛不断地往蚕豆苗中新生的小嫩叶上搜寻。找到“豆耳朵”的手舞足蹈、欣喜若狂,没找到的垂头丧气、黯然神伤。
送走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尽管蚕豆顶上的花儿还在睁大眼睛撒娇,那些先结出的月牙形的豆荚却一天天变得饱满、鼓胀起来。豆荚逐渐呈现出黑褐色,枝叶慢慢枯萎,叶子一天天变成咖啡色、黄褐色,直至终于脱落殆尽。各家各户于是把蚕豆连根拔出来,用稻草或者麻绳捆起来,一担担地挑回来,堆在各自的门口,堆成一座座小山。比较讲究的人家,会在空闲的时候,搬一条小板凳,一家人围在一起把豆荚摘一个个摘下来,分门别类放在箩筐或簸箕里。图省事的人家,把蚕豆摊在禾坪上晒上几天,执一根小木棒,“噗噗噗”,一阵乱棍,那些外壳已经变黑并干枯的豆荚,就会裂开卷起来,一颗颗带着清香味儿的、靛青如宝石般的蚕豆立刻跳将出来。这一类蚕豆,通常是用来晒干,储存在瓦坛子里,留待过年时炒着吃。如此“大刑”之下,也有不屈服的——那些外壳还是绿色的豆荚,看上去肉乎乎、圆鼓鼓,上面还带着一层薄薄的如白霜般的绒毛。这一类豆荚,适合摘下来剥开了煮着吃。
小伙伴们是没有耐心去干这等“苦力活”的,我们即将执导并上演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烧豆荚”大戏——听说晚上邻村有露天电影,“烧豆荚”就是我们给自己准备的“电影零食”,相当于今天我们在影院观影时吃的爆米花。趁着大人午休,我们偷偷溜出家门,相约来到山坡上还没来得及收获的蚕豆地里,拔豆杆、捋豆荚、捡柴火,七手八脚一顿忙活,不一会儿,就在山坡上堆出一座豆荚和柴火组成的“小山”。估摸着豆荚的数量差不多了,等着点火的小伙伴就引燃了柴火。随着一阵青烟袅袅升起,火苗“呼”地一声窜上来,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几分钟后,烤蚕豆的香味就随风飘逸开来,好远就能闻到——那香味儿,现在想想都流口水。为了不至于把豆荚烤黑烧焦,小伙伴们还准备了树枝,随时准备用来扑火。运气好的时候,小伙伴们瓜分完蚕豆也无人知晓;要是运气背,才一股青烟升腾上去,就被蚕豆的主人家发现了,一路骂骂咧咧飞奔而来,小伙伴们只好四下里作鸟兽散逃窜,让主人家坐享其成。读初中的时候,学到鲁迅先生写的《社戏》一文,才知道原来大文豪小时候竟也干过这等事,而且还是“黑夜行动”,哈哈,真是“英雄所作略同”。
也同样是读了鲁迅先生写的《孔乙己》,才让我知道了茴香豆,甚至还知道了“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不过如此高大上的茴香豆,小时候我并没有吃过。那些收获时还不曾垂垂老矣的青绿色豆荚,最经典的吃法是做成盐水豆或掺在米汤里煮成蚕豆粥。我印象中比较深刻的记忆是,妈妈出去干活,临走前给我搬一条小板凳坐着,面前摆一张小椅子,椅子上放一小碗水煮蚕豆,让我用“五个筷子”一粒粒抓着吃。那些被晒干了的蚕豆,过年前被大人们从坛子里倒出来,用水泡上个把小时,捞出沥干,放进铁锅子里爆炒。锅下,是熊熊燃烧的干柴烈火,锅里,是滚烫的桐油沙子。火候和技术掌握得比较好的主妇,炒出来的蚕豆颗颗有裂口,咬一口,嘎嘣脆,又松又香;那些技术不咋的,炒出来的蚕豆硬如砂砾,据说磕掉牙齿满嘴是血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所幸的是,我们家从未发生过此等“流血事件”。三叔和湘乡来的姨父,就经常向我“讨要”,并把它当成带我出去玩的“筹码”。
后来,蚕豆种植在乡村日益减少,直至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多年以后,偶然在集市上看见有位老爷爷提着一竹篮剥好的“青豌豆”在卖,大喜过望,正准备蹲下来买上一些,冷不丁一位大妈杀将过来,一把接过篮子,嚷嚷说“买给我家的母猪吃”,只得悻悻然离开。
“五一”小长假,我去东方百货买菜,惊喜地发现,步行街上居然有两位老人在卖“青豌豆”。我如获至宝,不讲价也不挑拣,直接买了两斤。回家用清水洗过,加上盐、桂皮、大小茴香、香果、草果、香叶和干山椒,放火上煮了,往微信上一发照片,“有图有真相”,引得口水流一地,湿了大半个朋友圈,更让那些属于童年的美好回忆在心里盛开、泛滥成灾。
作者:詹慧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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