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人类的文化分成三大历史文化形态:一是大河文化,也就是农耕文明;二是海洋文化;三是草原文化。依此而论,在湘南小城常宁,湘江支流的宜水和潭水之上,应是大河文化的支流,是道南正宗里的衡湘一脉。他们源于河流,起自荒野,以晴耕雨读的姿态昂扬生长。
从地图上一览湖湘大地,巍巍南岭余脉之下,宜水自西南而来,潭水自东南而来,宜潭乡101平方公里的大地,如同一个硕大的左括号,狭长而开阔地拥抱着整个县城。宜潭之上,4万余人依靠河流丰富的赠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宜潭之上,4万亩耕地上生长着水稻、油菜、油茶、葡萄和各类花卉苗木。那些都是文明的符号。
宜水和潭水在县城北郊合流以后,仍旧叫宜水。往下三五里的左岸罗汉岩上,立着常宁籍湘军将领、曾任安徽巡抚的唐训方倡建的培元塔。自培元塔一直顺流而下的廿余里,是万亩油菜示范带。春天,闪亮的河水,把灿烂的油菜花海分割成两条细细的嫩黄色河流。她们腾挪辗转,她们忽高忽低。她们会穿过据说能镇河妖的塘湾桥,直下樟树湾,抵达船山的虾公桥,忽然又开阔起来,逶迤绵延直到湘江边的江河红色紫色页岩山下。
沿宜水出城三四里,原有个万寿宫的。万寿宫从前是江西的会馆。明清时候,据说当年“扯江西填湖南”,江西人都是老表。江西商人很活跃,会馆建得很多。我就是在万寿宫后的桐黄中心小学毕业的。可小学发蒙却在黄桥小学。黄桥小学坐落地,现在多数人叫王家桥。其实从前叫黄甲铺,又叫做黄桥铺。据县志说,当时一位姓黄的当地人散尽家财,为当地人在一条叫玉水的小河上建了一座石桥。大家就命名此桥为黄家桥。后来朝廷设铺,才叫黄桥铺。铺原本是驿站制度的产物。宋代称邮递驿站为“铺”。元代州县凡十里为一铺,大事遣使驰驿,小事文书由铺吏传送。明、清都是沿袭了这种制度。黄桥铺旁是驿道。明代大哲学家、大教育家湛若水晚年退休回到老家广东增城后,经常到处讲学。嘉靖甲辰年(1544),湛若水到了南岳衡山,顺道经过常宁。年迈体衰的大理学家湛老先生遇上深冬时节的大雨,就在黄桥铺住了一晚。他写道:“上雨下确,四风旁穿。我行何为,六合作难。天畀我衡,我荼则甘。我仆痡矣,我马瘏矣。马瘏犹可,仆痡孔艰。为天盖公,何心何容?雨师之雨,风伯之风。曷候曷节?夏春为冬。农叹於野,旅嗟於行。”
我在黄桥小学读书时,学校前面就是王家湾。同学说,这里曾出了一个中国末届翰林。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个人叫王良弼。王良弼家学也有渊源,父亲王镇兴也曾写过《黄甲草庐家世录》三卷。王良弼在清光绪十年(1885年)乡试中举,曾在兴宁(资兴)县代理教渝,后调城步代理县学训导,再任广肇罗分巡道。1911年辛亥革命后,他被罢官回乡。这位在革命的洪流中被革掉功名的老乡,最后把毕生的精力都放在教育事业上。他先后四次主讲城内双蹲书院。废科举后,他在宜水和潭水合江的谷家洲上倡建合江学堂。“谷家洲是甲船,洪水再大也只平街檐。”合江学堂现已是百年名校、省重点中学常宁一中。
在王良弼的影响下,常宁籍曾当过县长、湖大教授、省图书馆馆长、文史馆研究员的方西耕,回到家乡来合江学堂任教。为此,时任常宁县长的山东人邓少云称赞:“湘山宜水绕孤城,联句西桥忆故人。莫道潭州风物好,系人情愫是常宁。”(《酬方西耕先生》)曾跟随王良弼在东粤谋差的读书人曾寿坤(号荫宇)也回到家乡执教。曾荫宇曾在双蹲书院写下“双蹲山下少同学,尚友袭王企芬芳”的诗句,在船山书院师从王闿运,写下“西窗风雨剪银烛,品茶分韵兴清狂。判袂执经湘绮楼,君留湘水校经堂”的诗句。曾荫宇晚年回到老家玉水(万寿宫后),开辟了一个余园的园林小院,并自号“余园老人”。
过了黄桥,就是响塘湾。响塘湾曾有一对姓王的父子,也是湖南响当当的读书人。父亲叫王万澍,又号衡湘野人,是乾隆时期“常宁十子”之一。他历游名山大川,考订湘楚古迹,从各类正史典籍中撷取湖南有关史料,仿朱熹《通鉴纲目》体例,将秦始皇二十六年至明洪武十四年(前221~1381)湖南地区的史事进行梳理,写成《衡湘稽古》。他把湖湘大地用衡湘来指代,考证了衡湘大地,自古就是古帝王巡狩都会的地方。儿子王国牧继承父亲遗志,续成《湖南阳秋》,后来被采入《四库全书纲目提要》。他们父子编的书,最终登堂入室,入了国家典籍。
过了响塘湾,就是塘湾桥。塘湾桥边住着何姓和唐姓两大姓。建于民国时期的何氏宗祠,现在是县文物了。大约十里外,有个升堂湾,也是王姓大家族。民谚说:“升堂湾的人打瓜棚,今年冷得早。”说的是那里读书人多,对农时不敏感,等天气寒冷了,才想起种瓜。那里确实有几个了不得的读书人。明代有个读书人叫王志清,与开创心学的王阳明交情甚好。《厚雅田王氏族谱》中载:“王志清,字天宇,以廪贡太学兵部主事,王阳明交焉。出为仁和教谕。阳明抚南赣,知宸濠将反,荐王志清教授南昌以侦之。卒赖其力而宸濠擒。数与阳明论学,见《阳明集》。阳明至衡山,招王志清同游累日,有《性理解》,阳明叙之。”王志清回到老家常宁养病,曾在《归家》一诗中说:“老病身犹在,天涯客独归。南塘余落叶,西岭剩斜晖。谷暗泉声静,烟深鸟径微。长安音息断,回怅暮云飞。”他的后辈也不乏出众之人。比如有个叫王应章的读书人,是王船山的好友。族谱记载:王应章,字公别,号卜园先生,曾求学于衡州。据说他曾干了一件大事,闻名乡里。当时钟山军缺粮饷,耒阳令奉委催促,常宁县丞手足无措。王应章于是大办酒席,邀请县里七十个里长,劝捐救急,不到一个月就凑齐粮饷。为防止粮饷被沿途抢劫,他亲自押解护送。王应章曾向南明政权上书《中兴战守策》。正因他的政治倾向,才有王船山先生的全家性命相托,来到常宁隐居三年。这些事情,《船山师友记》的记载是错讹的,《中国通史》和《湖南历代人名词典》里的说法,也就以讹传讹了。
潭水九曲回环的地方,叫曲潭。明代曾有人出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曲潭桥桥上弹曲曲流水”。几百年后,才有人对了一个不甚工整的下联:“泉峰观观下涌泉泉环山”。现在这里种满了葡萄、红提,号称千亩葡萄园。等到夏天,成群结队的人自行去摘采。有的人会酿成红红的甜葡萄酒,每日一杯,驻颜养生。
曲潭的金塘铺,作为古代重要的驿站,是重要的交通要塞。万历年的县志就有记载了。抗日战争时期,金塘铺也发生过狙击战。广益中学南迁到常宁,曾执教广益中学的常宁教师尹子政有诗为证:“倭氛净扫出宜潭,广益重来忍细谈。无价图书化黑白,有心桃李胜青蓝。桃砖担土人千百,挈妇携雏户二三。犹有不靡豪杰气,再从焦土建湖南。”(《抗日胜利后再执教广益喜赋》)
曲潭人李孝经是道光时期的举人,李孝经获候补知县衔,有着丰富的设局练勇经验。当读书人唐训方带领500常宁乡勇,以“训字营”奔赴衡阳彭玉麟水师时,读书人李孝经在后方筹备粮食做后勤的保障。当官至安徽巡抚的唐训方功成名就时,读书人李孝经正掌教双蹲书院10余年。而后来,他们一起编修了《同治常宁县志》,成为常宁乡间的文化守护者。
我长篇累牍地历数这些人文,他们名虽不彰,却是宜潭之上农耕文明在河流上久久不绝的回响。
宜潭之上,还有一座乌此山。乌此山从上义、中义、下义到梅塘、八角亭,中间有狭长的田野,从前唤作梅碧峒。传说出生宜章后定居常宁的清代风水大师萧洪治(号三式)到乌此山下,就曾说:“脚踏梅碧峒,头顶乌此山,有人得了咯蓬地,日后会得三斗三升芝麻官。”萧三式曾为地学秘笈《三金妙断》和《字字金》进行详细注解,并写下自己的风水著作《金玉图传》。他活了近百岁,却拒绝为在衡阳立都的吴三桂设计风水局,是当时传奇的人物。
乌此山最高的山峰叫仙岭。传说很久以前,每天早晨,当霞光初露,有位绝色仙女在山峰石头上梳头。有个砍柴的樵夫发现了,想娶回家做媳妇。仙女就此发怒,再也没来了。据说如果仙女梳头满一百天,这里的风水会非常好。这是仙岭的由来。曲潭读书人李孝经写诗赞叹仙岭说:“路向东门湾复湾,石亭五里望孱颜。春光湖外一泓水,秋色村前数叠山。洞生云树仙客去,棋残日夕野樵还。年来每极登临兴,莫作终南佳处看。”(《同治常宁县志》)如今的仙岭下,建了火葬场,成了许多尘归尘、土归土的故事终结场。
乌此山有成色极好的豆油。豆油是当地特色的调味品,由豆子与水发酵而成,纯天然不含盐,富含豆类营养和多种微量元素。熬制豆油最好的豆子是拖泥豆。乌此山有很多旱土,旱土田里种满了拖泥豆。拖泥豆长得不高,叶子不大,开花也是很细、很小心的样子,结出的果实,就是泥土一样颜色的豆子。熬制工艺要经过选豆、配料、煮豆、蒸豆、晾干、发霉、水洗、发酵、出汁、榨汁、熬油、冷装这些程序。待到豆油熬油冷装,宜潭之上,整个天空稠黏得化不开的豆油香气,仿佛几百年来,一直未曾离去。
来源:衡阳晚报
作者:欧阳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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