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前的几十年瞎忙,我从未考量过晚年如何打发时光。一次偶然机会与尹东源先生相遇,先生随手送我两本字帖,一本赵孟兆页描红,一本王羲之的《兰亭序》。
受练书法可延年益寿的诱导,我便专门弄了个书法室,并请吴国威老师题了室名。杨泽强先生及时送来毛笔及印章。于是,我天天提笔临帖,可最爱临的是赵孟兆页《赤壁赋》和《归去来兮辞》。临得入神时,我偶尔还用地道的常宁腔吟诵几句,仿佛在寻找苏轼千古英雄皆逝水的感慨,体味陶渊明辞官还乡采菊东篱的悠然。
去年冬天,天气一直阴冷,长期的雨雪让人憋屈难受。终于盼来了一个大晴天,于是与朋友相约去爬泉峰冠,顺便拜访一位隐住山寺的书法同道。
沐浴着冬日的暖阳踏足桑梓之地,突然有了余光中老人《乡愁》中的那般情愫。
泉峰冠是我人生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处既朦胧又清晰的静物,六十多年前,母亲把我降生在山脚下的宜水河畔。
在自己成长的记忆深处,母亲滔滔不绝的童话有如潺潺宜水,永远绕不开这座神秘的大山。山上的蟒蛇精、白马精、猪婆精、蛤蟆精一个个既精通人性,又侠肝义胆,故事情节丝丝入扣且结局大悲大喜。有如蒲松龄的《聊斋》令人惊心动魄,使人血脉偾张。
除了母亲童话,每夜伴我入眠的还有泉峰冠寺庙里的阵阵更鼓和夜半钟声。
后来我一天天长大,却一直没见过母亲童话里的灵性精物。而光着双脚淌过宜水,提着镰刀扛着禾木千去泉峰冠砍柴,倒成了孩提时走出母亲童话的现实。
记不清到泉峰冠砍了多少次柴,也记不清双手多少次被划破流血,更记不清双脚多少次被藤蔓绊倒,记得极为清楚的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厚厚的肩膀皮和脚茧。
有西方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我想,人同样不可能两次走进同一座山头。如今的泉峰冠已不是孩提时那座大山了,常宁人早年在山脚截得宜水兴建了洋泉水库,漾起一泓绿水,美其名曰天堂湖。
我和小伙伴偷红薯的那畦山地早已无影无踪,斑驳陆离的底庵已建成了红墙黄瓦画栋雕梁的印心寺。而我这个当年为求生而来的砍柴少年,也已变成了为寻乐而至的花甲老人。
阳光洒满了寺院,大钟静静地挂在空中,香炉里腾着缕缕袅袅的烟丝,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檀香气。拱手拜过佛后,我们便径直走向了西幢那间简陋的书法室。
书法室的主人叫陆洋,一米八个头,国字脸,长胡须。虽然从未见面,得知我们是书法同道,正在潜心临帖的他连忙放下笔,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给我们斟上茶后,快人快语的陆洋立即跟我们攀谈起来,说书法,聊人生,论茶道,唠家常。家长里短,整整一个上午直至用完素餐,此前的多方听闻加之眼前零距离的接触,使我初识了这位山东大汉。
一位水口山有色总公司的内退职工,带着妻子,一年大半时间住在泉峰冠,生活竟过得如此开心充实,是我始料未及的。
陆洋夫妇育有一个小孩,小孩在山东老家工作且已成家。老两口仅有收入是单位每人每月一千元左右的生活补助,唯一家产是松柏镇一处几十平方米的职工房,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然而清苦的物资条件丝毫无法影响他的多彩人生。
每年天气好时,他总会带上妻子骑着摩托举家旅行。几年下来,历换数台摩托,骑行了20多万公里,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饱览了祖国的壮美山河。天冷季节,他便栖身印心寺,身为省书协会员,借着十来平米的斗室,在这里孜孜不倦地阅读、思考、临帖、创作,常常一扎进去就十几个小时。身为省茶叶协会会员,也常有茶友远道而来与其品茗叙旧。他还带头在寺庙周围造林种树绿化山坡,农忙时常下山帮助缺少劳力的贫苦户干农活。
谈话时,他还领我们走进了自己带洗手间的简陋卧室,推开窗户乐不可支地说:“呵呵,你看,多好的享受啊!用矿泉水冲马桶,上厕所能听鸟语闻花香!”
陆洋一介布衣,讲缺点也许如优点同样多,然而那已无关紧要了,单凭他这种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就足以让我折服。视名利金钱如淡云轻烟,没有抱怨,没有牢骚,快乐发自心底,一举手一驻足随处可撷取人生的幸福之花和开心之果。
沐浴着冬日的阳光,告别陆洋后,我和朋友继续循着当年砍柴的路径往山上爬,一边爬一边欣赏沿途风光,同行的游客举起手机不停地向我们拍照。
见过陆洋后,我仿佛一下子卸却了多年积压在心中的委屈。此时此刻,更想起当年的砍柴同伴,他们有的积劳成疾英年早逝,而与我偷薯的那位虽然健在,可他仍然得靠劳动维持生计。自己每月享受着国家数量不菲的退休金,与他们相比,自己已沾了大光,还有什么吃亏可言呢?
须臾间,我与朋友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大山之巅,抬头仰望天穹,天是湛蓝蓝的,东北方天边清晰可见常宁市区连片乳白色的城池,不远处是连绵低矮的山峦,脚下是广袤的原野,原野上宜水蜿蜒,山丘点缀,民居错落,一派祥和。向西俯瞰,天堂湖千岛出绿水的旖旎景色尽收眼底。举头远眺,太阳挂在西方天边,把天上仅有的几朵云霞染得姹紫嫣红,阳光穿过彩云洒下万道金光,此情此景完全胜过雨后初晴时的满天朝霞。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唐代诗人刘禹锡对晚年生活尚有此情怀,我想,生活在新时代的五零后更应有诗有远方。
来源:衡阳晚报
作者:黄柏桂
编辑: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