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堂山歌神》，曾获2011年《小说选刊》年度正文“长篇小说一等奖”；2012年中国小说家学会“现代优秀小说奖”。

四、黑色命令

天堂山公社西山大队座落在天堂山西麓,常宁与祁阳交界的地方。大队部所在地歇马坪,是一个瑶汉杂居、人口数百的大湾场。不知是哪朝哪代铺成的一条石板官道穿村而过。这里往西经祁阳过道县至广西界上,路程只是百把里。往东经天堂湖、天堂圩去县城,算起来将近也只有百里。古时候,骑马坐轿的官老爷们经过这里时,都要在这里歇息片刻。后来,人们就把这个湾村叫作了歇马坪。

大队部就设在歇马坪村子中间,房子座北朝南。东头是大队小学,西头是一排沿官道而建的半边街式的民房,长约半里。大队部是一座上下两层的瓦屋楼房。地层是一个可容数百人开会、看戏的小礼堂。小礼堂的东头设有舞台和化妆室。楼层分保管室、会议室、办公室3间。办公室原为大队干部办公室。眼下,大队老书记邓天成“自觉自愿”靠了边,大队主任兼秘书黄福贵就把钥匙交给了儿子黄水良。

黄水良是县中“停课闹革命”以后,参加武斗负了伤回家疗养的。最近,天堂圩回乡大学生洪卫东,受县里“红色农军”司令部蒋司令的委派,成立了“天堂山公社红色农军司令部”。洪司令又委任黄水良为西山大队的头头。于是,黄福贵干脆把权也交给了儿子,说是让青年人锻炼锻炼,因而大队办公室的牌子就改成了“西山大队红色农军司令部”。原大队保管室、会议室也就成了“司令部”的公用场所。

当晚,会议室的那盏通亮的煤汽灯彻夜未熄。排练散场之后,黄水良点名留下了“司令部”副司令黄大毛和骨干成员王小八、王猛子和刘志刚。他们要研究春节之前“破四旧”的工作部署,讨论通过任命刘四妹为“司令部”宣传组长,任命李石龙为安全保卫组组长的“决定”。

“叮——”突然,隔壁办公室电话铃响,黄水良跑过去拿起话筒:“喂,谁呀?”

“我。”是公社“红色农军司令部”洪卫东司令的声音。

“哦,洪司令,我是黄水良。立正!”黄水良真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有命令,请记录!”听得出,洪司令的口气十分严肃。

“好!”黄水良已感觉到电话内容的重要,他立即拿过纸笔:“请指示!”

洪卫东拿着公社“红色农军司令部”的《命令》原文照读:

“接县‘红色农军司令部’‘9.28’命令——你大队山歌湾生产队刘祖堂——与道县歌师刘祖德秘密联络——企图于明年农历二月‘大忌日’——举行‘山歌会’——继而组织‘反革命暴动’——现命令你们,立即抓捕刘祖堂——并令其供出同党——解送公社待处——如遇反抗——可就地处决——”

“可就地处决?”黄水良以为听错,或想进一步证实,反问了一句。

“对!就地处决!先斩后奏!”洪卫东再次强调。

“明白!”黄水良确实又做了个“立正”的动作。

“还有几点,你不用记录,但必须照办!”洪司令口头命令:“第一,根据群众反映,刘祖堂私藏‘刘三姐玉雕像’一尊,至今未能交出,抵制‘破四旧’运动,这是反革命行为,必须立即追缴!必须从严惩办!”

“是——”黄水良唯唯应声。

“第二,刘祖堂组织反革命暴动,必然与刘四妹有关,命你立即派人监视刘四妹,以防脱逃!”洪司令口气仍然严厉。

“刘四妹?”黄水良下意识地再次反问。

“是的,没错!刘祖堂的女儿。你有怀疑?”洪卫东口气肯定。

“没——是!”黄水良没想到这桩“反革命案件”居然与刘四妹有关。同学啊,恋人啊,这下子,黄水良却好像坠入云里雾里了。黄水良向洪司令口头答应着,心里却在犯愁,他刚想放下电话,只听见洪司令还在“指示”:

“还有,县‘红色农军司令部’通报:道县歌师刘祖德,因抗拒交代罪行,前日已被当地红卫兵就地枪毙,其同党50余人被全部处决。”

“啊!”黄水良不由一惊,脱口叫了一声。

“黄水良,你害怕了?”洪卫东听出了黄水良的口气。

“不——没——”黄水良假装镇定,嘴在哆嗦。

洪卫东象是看出了黄水良的心态,最后为他壮胆助威:“黄水良,这是一场革命对反革命的战斗,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你必须站稳阶级立场,勇敢经受考验,对这样的敌人,千万不能心慈手软!——黄水良,你听到了吗?”洪卫东象是在战场上对下级发布命令。

“坚决服从命令!”黄水良也象是战场受命,立正举手接受命令。

“好!”洪卫东放下了电话。

黄水良那拿着话筒的手却在颤抖着,久久没有放下,额上早已冒出了冷汗,双脚呆呆地站在那里。直接参加“对敌斗争”,虽然在县中当红卫兵时上过几次“战场”,可那都是喊喊口号,动动拳脚。可眼前面对的是真正的敌人,动刀动枪啊!你死我活啊!对!他忽然记起了洪司令的指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决不能心慈手软!”自己是这场战斗的“司令”,怎能如此模样!想到这里,他猛然放下电话,大步走出办公室,跨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炭火将灭。在黄水良赶去办公室接电话的时间里,被留下开会的那几个人都倒在长条木椅上呼呼大睡了。

“起来,有命令!”黄水良这一声大喝,吓得睡在条椅上的几个人翻身爬起,王猛子差点滚到了火盆里。

“哎哟,你吓人!”王猛子一边从楼板上爬起,一边用手背揉着眼睛,喃喃道。

“起立!公社‘红色农军司令部’有命令!”黄水良从来没有这样铁着脸,众人一见,知道出了大事,连忙就地站起,立正听令。

黄水良一字一顿地照本宣读了公社“红色农军司令部”的《命令》和洪司令的指示。人们有的脸变了色,有的已颤抖起来。

黄水良见到部下的如此形态,却也觉十分气恼。他学着洪司令的口气训斥大家:“这哪象个革命造反战士的样子!洪司令指示我们,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关键时刻切不可心慈手软!”稍停,黄水良突然挺起身子,提高嗓门,对部下发布命令:“带上武器,立即出发,直奔山歌湾,抓捕刘祖堂!”他打开保管室,从墙上取下那支从公社武装部借来作为演戏道具的无栓“三八”大枪,大步走出会议室,几个部下也从保管室墙角拿上各自的梭标、鸟铳跟了出来。这时,黄水良才看见屋外的暴雨惊雷。他抬起右手,借着闪电,看了看表,已过4点,转身改变命令:“原地待命,天亮行动!”

2011年8月28日脱稿于柳泉斋